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8-11 06:20:00
文学创作是个体性、集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,需要在一定的文化生态中展开。中国地理空间辽阔,在不同地域生成的文学,会受到当地自然环境、风俗习惯、人文风貌的影响,从而具有地域特色。不同的时代与不同的文体,地域性又各有不同。作为词史的第二个高峰,清词亦具有突出的地域性。清代词风发生、演变的过程中,本土地理与异地地理产生了重要影响。
一
本土地理,系指作家籍贯地与生活地之自然、人文环境。清人况周颐《蕙风词话》曾从地域的角度,论述宋金词之不同:“宋词深致能入骨,如清真、梦窗是。金词清劲能树骨,如萧闲、遯庵是。南人得江山之秀,北人以冰霜为清。”况周颐就宏观的南北分野论词,着眼的即是自然地理对词体的影响。况氏提及“江山”“冰霜”,重在地貌、气候,除此之外物产等地理元素也值得关注。比如清代岭南词雅健之风为人称道,这种风貌由多种因素促成,其中岭南植物尤其是木棉花的特殊美感颇为重要。木棉枝干高大,花朵如杯,望之似火,号为英雄之花,是岭南文化与岭南精神的绝佳象征。这种浩然刚正之美,又积淀于粤人的审美心理中,从而影响了岭南文学,促成了岭南词中的雅健之气。岭南词中许多高昂之作,正是因咏写木棉而起,这不是偶然。试读黄丹书《满江红·木棉花》上阕:“焰焰烧空,谁栽遍、水村山郭。人道是、祝融行处,牙旗参错。赤羽一行摇白日,彤云万朵扶青崿。笑纷纷、桃杏斗春妍,都纤弱。”其格调与一般的咏花之作大不相同。风物影响了审美,审美影响了文学,这是典型的自然地理对清词熏染之案例,并不仅仅是题材问题。
在人文方面,某地域之文化传统与艺术氛围对文学有所渗透,词人潜意识中会趋于认同本土的词学传统。清初浙西词派朱彝尊等推重宋人姜夔、张炎,提倡醇雅,从词史的演变看是为了矫正明词绮靡之风。不过,宋词有多种风貌,可矫正词坛陋习者并不仅姜张一体,朱彝尊的审美主张实与本土词学传统有关联。在宋代词坛,姜、张一派词人与浙江有密切关系。朱彝尊《鱼计庄词序》曾说:“在昔鄱阳姜石帚、张东泽,弁阳周草窗,西秦张玉田,咸非浙产,然言浙词者必称焉。”其中姜夔及张辑虽非浙人,然常居浙地,多有流风遗存。周密、张炎祖籍虽非浙江,但先人早已迁浙,其实可以视为浙人。可见朱彝尊之所以推重姜张,离不开地域词学传统的影响。
自然与人文对清词常有叠加影响。比如浙西词派之发展,除了人文原因,与地理环境也有关系。清人薛时雨《梅里词辑序》云:“浙西多词家,而盛于嘉禾。其地本水乡,烟波渺弥,极鱼蟹菱藕之饶,而城南鸳鸯湖澄莹如镜,尤占其胜。水泽之气,灵秀钟焉,故词人往往杰出……夫竹垞、秋锦、耒边为词苑大宗,尚矣。乃其同里诸彦,亦各能以幽微窈眇之思,空灵婉约之旨,沿浙西词派,流为嗣响。岂独渊源有自,抑亦其风土使然欤?”嘉禾即浙江嘉兴,朱彝尊(号竹垞)之故里。在薛氏看来,此地之“风土”影响了朱彝尊的审美心理,是其弘扬姜、张词风的内在原因。同时,“风土”也塑造了此地词人相近的艺术倾向,故而文学主张较为接近。浙西词派在初期多为本土词家,其发展壮大正与“风土”相关。
二
异地地理,指作家籍贯地与生活地之外的自然、人文环境。对于绝大部分文学家来说,或长或短都会有流动之经历。地域流动带来了创作空间的转换,词人离开本土,充满新鲜感、陌生感的地理环境会影响其审美情趣,从而导致词作题材、风格的新变。
就清词而言,北人南下、南人北上、南北内部以及东西部间词人的流动,皆不乏其例。由于清代词人中南人占绝大部分,因此南人北上引起的词风变化最需注意。以清初为例,当时崇尚辛弃疾者众多,雄壮词风盛行一时。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,词人需要借“稼轩体”一抒愤懑之情,这为学界熟知。但除此之外,地理因素也起到了重要作用,对此则少为人提及。若考察创作主体和创作空间,我们就会发现,不少南方词人词风本较婉约,而一旦北上则趋于阳刚,发生明显转变。其中游历西北、东北者尤多。前者如曹溶,曾任山西按察副使,其《永遇乐·雁门关》上阕云:“眼底秋山,旧来风雨,横槊之处。壁冷沙鸡,巢空海燕,各是酸心具。老兵散后,关门自启,脉脉晚愁穿去。一书生、霜花踏遍,酒肠涩时谁诉。”格调沉雄。至于东北,其为流放之所,故词人多因流放至此。如丁澎曾被流放至辽宁尚阳堡,其《贺新郎·塞上》下阕云:“羊裘坐冷千山雪。射雕儿、红翎欲堕,马蹄初热。斜亸紫貂双纤手,搊罢银筝凄绝。弹不尽、英雄泪血。莽莽晴天方过雁,漫掀髯、又见冰花裂。浑河水,助悲咽。”即与其纤柔之作迥然不同。南方词人进入北方生态环境之中,其创作常会融入厚重雄浑的因子,这种情况屡见不鲜。
更需注意的是,清词中的异地地理,不仅仅限于中国本土,还应包括域外。晚清时随着中外文化交流的频繁,有词人曾远赴异邦,其创作空间更为扩大。如潘飞声曾居德国柏林,词中对德国风景、古迹、风土人情多有描写,这在清词史上颇为少见。题材的更新也带来风格的变化,潘词本以艳丽为主调,后以“瑰奇”闻名于世,正根于此。可见影响清词者除了中土文化,还有海外风情。
三
以上是就本土与异地地理分而论之。在清词的嬗变历程中,当然不会非此即彼,只产生单一影响,而往往是两者皆有。如朱彝尊词向以“清空”闻名,上文曾论及其创作与故乡浙江自然、人文环境之关系。不过朱词也有高亢沉雄之制,此类作品创作于游历北方之时,地点有山西雁门关、北京居庸关、河北燕台等,不难看出异地地理的影响。再如甘肃词人吴镇,严迪昌《清词史》谓其词带有“北方人特有的豪健爽利”,指出其词之北方风味。清人杨芳灿所作词跋又云其词有“白石之清疏”,其实吴镇未必刻意学习姜夔。若结合创作空间,其清俊秀美之作以写湘地风光之《西江月·襄樊道中作》《画堂春·清明舟次辰溪作》等为佳,其清疏之风与宦游湖南倒有内在关系。
由此来看,作家之创作常常受到本土与异地地理的双重影响,呈现出二者并存的状态。至于何者影响更大、更为深远,应该说大多数情况下前者为基础,后者为变调。比如对于朱彝尊来说,本土的影响显然更多。不过,变调不意味着不重要,对有些词人来说,异地地理的影响反更加值得关注。比如屈大均,其《骚屑》一集词风多样,深沉凄凉者有,香柔婉丽者亦有,都不乏佳作,南国风味颇为浓郁。然而其中最为人称道者,还是其雄浑劲健之作。此种风格之形成,正与其曾多年游历秦、陇等地,来往于苍茫寥远之边关绝塞有关。其作于西北的作品往往呈现出大开大合之势,如“大黄河、万里卷沙来,沙高与城平”(《八声甘州·榆林镇吊诸忠烈》),又如“雪压天低,云随山断,咫尺长城无影”(《苏武慢》),大笔勾勒,词境极为辽远。屈氏返粤之后此类风格即不多见,而以婉约为主,但其词坛地位之奠定,恰因塞外之作。因此本土与异地地理的双重性,又因词人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现与内涵。
概言之,地理环境与清代词风的生成有密切关系。其中既有自然因素,又有人文因素;既有本土因素,又有异地因素。对此我们应根据研究对象的不同情况,既作静态考察,又作动态分析。由此出发,努力揭示出地理环境如何转化为文学创作的内在动力,发掘出清词风貌中的地域因素,由此深化对清词的认知。但需要注意的是,不能将地理与清词简单、生硬地连在一起,要避免地理决定论。毕竟文学现象极为复杂,往往是时代、地理与个体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。
(作者:范松义,系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)